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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陵江月令

曹雷

 

千里嘉陵江水色,

含烟带月碧于蓝。

——唐·李商隐

一月

嘉陵江,跌跌撞撞,筚路蓝缕,前世的野滩里蹒跚过,今生的峡谷中挣扎着,蜿蜒在千山万壑,一路南下。在我身边,她多么需要一次安睡。

水呵,也有流累的时候。从蛮荒的深山老林里流出,从古人的诗行中流来,再从我们的血脉,骨髓和体温中流过。

此时,在卵石和沙砾铺成的河床上,累了的水,蜷伏在那里,像我们操劳经年的白发母亲,轻轻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和喘息。

烟霞散尽,月落暗礁。一袭衣衫,缀满了碎片一样的蓝色补丁。

二月

再睡一会吧,母亲。

春风的剪刀,才刚刚张开刃口,还没有裁出河柳的新衣,还不能割裂凝结在你发梢上的冰凌。

嘉陵江,光阴刻在你脸上的层层皱纹,就由着水面的涟漪去摹拟,就由着纸上的诗笔去追随吧。

守护你的儿子,是周围的丘陵山岗,伺候你的女儿,是两岸的花草树木。

我就在他们的中间,不离你的左右。在水边,在你身边,我们每一次的来去,都是把脚步放得轻轻。

三月

桃花在左岸红了,李花在右岸白了。

那年月,一江好水也避不开青黄不接。临水照影的燕子,归来后,也衔不走旧时的哀愁。

水流千里,载不动你的残梦呓语。

我知道,你最深处的牵挂,是这个时令厚重的一片潮湿:当年远走的采桑女现在何地?下岗的织绸女今又何方?

落英缤纷,顺江漂流。那些日渐模糊起来的影子,会在何时,捎回她们的归期?

四月

是什么搅动了你的平静?水边的石榴树正酝酿该怎样结籽。

一滴水。一个故事。一段传奇。一块礁石镌刻着一个名字:远有落下闳,司马相如,谯周,陈寿;近有朱德,张澜,罗瑞卿……

一个又一个饱满的石榴,在两岸枝叶间闪烁。

好水。绕过一座丘陵流向又一座丘陵,每一个渡口或码头都能打捞起命运的砂金。

江流石不转,每一道水纹都是迷人的传说。

流水。落花。流落在江畔星罗棋布的茶馆里。

四月之魅,在于谁来继续播下种子,谁来细心采摘。

五月

流呵。流呵。滔滔逝水。追寻着这一行行足迹,喘着一口口粗气,日夜南下不停。

一路南去,脚步踉跄。利爪一样的江风撕扯褴褛的衣,残破的帆,晃晃悠悠的纤绳荡起难测的凶险。

流呵。流呵。就像那时的滚滚人潮,从湖广流进四川,双肩挑着东西两岸。嘴角流血的子规鸟,夜半都在啼鸣,呼唤世间该有的春天。

嘉陵江,一条先民的大河,一方族群的万水千山。

六月

这时候,水流有了短暂的平缓,水色,在该碧的流域碧,又在该蓝的江湾蓝。

似乎要让人觉察,许多秘密就要一一呈现。

那么,可以去青居镇,看一看那一湾天下不二的曲流;

还可以去西关乡,问一问那一幅回旋流动的绝版太极;

顺路。仰望一座座威慑河妖的巍峨白塔,从唐宋到明清,几千年气息一脉相承,护佑着水边的后世子孙。

发现没有?无论是礁石上落单的白鹭,还是赤脚捕捉鱼虾的孩子,以及浣衣的村姑,天地间,有什么比他们更美。

    七月

神秘如画。满江跳跃着金灿灿的浪花。

太阳的全部炽热,溶入江中,沉落江底,被转移到更深的地心。

是时候了,一群头戴铝盔的人,来到水边安营扎寨,迎朝阳初升,又送夕阳西下。

青年刘秉义的歌喉就像一条通道,眨眼间,嘉陵江深藏的秘密从这里传遍了天南地北。

至今,一口口油井里,潺潺流淌的天然气。宛若看不见的另一条河流,仅仅用富饶一词,依旧不能对它准确地勾画。

一江好水,滴滴珍贵如油。

八月

目前正是夏天,一江好水突然变脸,不再是一匹优雅,温情的柔软丝绸。

是谁,在上游滥砍滥伐?一场连天不绝的暴雨中,流失的水土狂泻而来。

浪堆。洪涛。漩涡。溃水。在每一个人眼里布满惊恐和浑浊。

河床溢满了咆哮的语言。那些志在必得的波峰,习惯上被定性为一种灾难,紧张的船工号子,在断桡残橹的折断声中四散跑调。

沿着江岸,花朵只能选择背井离乡。

苇丛。一群野鸭眼神透出迷茫,它们不知道,会有谁?能为自己的家园晾干泪湿的月色。

九月

洪水退去,花朵重归故里。

现在,平静下来的江面上,一只打鱼船在疾驶,仿佛一枚梭子,要把岁月的裂口缝补。

清凉的江风迎面吹,就像一只真诚的手,为我们梳理纷乱的头绪:

什么时候,谁来为水中的白云洗去污泥?

谁能够夺取那些斧斤,扔向山坡,让它长成树林?

什么时候,谁又来把江心的白塔倒影扶起?

明白了吧,水边的命运,无论是上游下游,嘉陵江,绳索一样把我们绑定在了一起。

十月

每一块河坝,每一道河堤,都有一万枝芭茅花在聚集。

白的。灰的。紫的。红的……,火焰般狂放。这水染的秋色,谁的目光一碰上,就会呼啦啦地燃烧。这野性的爱,一旦盯上了你,就会不依不饶。

嘉陵江呵,此时,你流得最为欢快,最为舒畅。所到之处,她们集体站立,夹道为你鼓掌。

天蓝。水碧。秋高。气爽。今夜,河道就是你的婚床,月朦胧,水缠绵,风柔软,她们都愿成为你的新娘。

她们都配得上你经历的沉浮和丰富的沧桑。

十一月

水瘦了,一天天进入到枯水季节。

憔悴。疲惫。不再丰盈。一江好水,也需要稍作停顿,并适时放慢自己的流速。

从哪里流来,又将流去哪里?也需要随时随地扪心问问自己。

千里嘉陵江呵,流出陕西,流过甘肃,流进四川,流向重庆。你知道长江在等你,要带你一起去踏上更远的行程。

而大海,真的就是你最后的归宿吗?

在水边,人的一生就是一朵浪花,此岸彼岸,都在悄悄长大。或逆流而上,或顺流而下,然后娶妻生子,传宗接代,回望忧伤的故乡;然后把影子还给光,肉身还给尘土,灵魂还给水;然后成为另一朵浪花。

而嘉陵江,又该把自己还给谁呢?

十二月

流呵。流呵。滔滔逝水穿越时空,一路南下,暗藏了多少无人知晓的期许甚至隐秘。

你可记得?寒风中最后一朵野菊,在一个日子泛出了金黄的光晕。那是我最初的啼哭,由一个普通的母亲交给了你。嘉陵江呵,从此,我在川东北丘陵地带,享用着你千里中最好的六百里母爱,共沐风朝雨夕。

五十多年和你寸步不离。生是你的,死是你的;肉身是你的,灵魂是你的,只为传承平凡的生生息息。

守着你,就是守着祖祖辈辈,子子孙孙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源。

日月轮回时。嘉陵江呵,你就是贯穿千年的那一声叹息!(本文原载于《人民日报》,作者系南充市文联副调研员、市作协常务副主席、民盟文化总支副主委)